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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4章 敵人 “因為風告訴她,遠方還有母親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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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時破城,到了酉時三刻,偌大絳州城已經落入了定遠軍手中。

龍十九娘子把韓覆輿的人頭掛在城墻上,告訴絳州百姓這裏歸了他們定遠軍,將城中一應事務留給了古求勝,她點起八千人馬趁夜攻打垣曲、太平等縣。

等她再回轉回來,天已經亮了。

飄飄揚揚的雪不知何時也停了。

古求勝揉著額頭,將簿冊放在了她的面前。

“五千叛軍,裏面有一千五是韓覆輿帶來的,三千五是跟著程瑅和餘庚等叛將附逆的,我們殺了兩千四百餘人,剩下的兩千多關在他們從前的牢房裏,幾乎未有人逃脫。”

“竟剩了這麽多?”龍十九娘子拿起簿冊翻了翻,眉頭皺了起來。

“咱們的傷亡,有些多。”

“是,咱們折了七百多同袍,還有一千人帶傷,一換三,不管是去年、不,前年在勝州打遙輦氏,還是去年申屠休攻營州與疊剌部,這戰損比也差的不大了。”

古求勝坐在州府大堂的胡凳上,明明年紀只有龍十九娘子的一半不到,看起來卻更像是連夜奔波激戰的那個,她低聲說:

“雖然是硬碰硬的攻城戰,可咱們先有熱氣球,又有火油配沖天火,破門用的是火藥包,可以說事事齊備,但是傷亡卻比預估要高,我問了幾個受了傷的兵士,他們說,看見殺的不是蠻族,刀就有些砍不下去。”

龍十九娘子在一旁坐下。

看見古求勝的手邊放了幾個涼了的胡餅,她拿起一個啃了一口。

“不行,元帥派咱們南下,仗不能這麽打下去。”

她說道。

……

聽到敲鼓集合的時候,劉規正騎馬在絳州城街上巡防。

他是定遠軍湛盧部的一名普通兵士,昨夜他們沒有被指派去攻打臨近縣城,便輪番在絳州城中巡防尋找韓逆的餘孽。

絳州城裏戶戶家門緊閉,劉規偶爾擡頭看過去,能看見墻後偶爾露出的腦袋。

有個小孩子看過來,他對著那小孩兒眨了眨眼,那小孩兒被嚇壞了似的,一下子就把腦袋收了回去。

“噠噠噠。”

騎在馬上的劉規低下了頭。

他今年二十歲,當了四年兵,去年夏天還隨著將軍出長城驅趕桑幹河岸邊的蠻族部落,自從當了定遠軍的兵,他還從沒在百姓這受過這樣的冷待。

說實話,千裏奔襲他不怕,可他現在有些想回北疆。

鼓聲響起,他立刻想到是不是可以撤兵回家了,連忙驅馬往州府衙門前趕去。

龍十九娘子召集的是城中巡邏戍衛的兩千兵士,絳州府衙大且開闊,門內外站下兩千人馬綽綽有餘。

她已經解了鎧甲,露出了一張略有些滄桑的面龐,脫了鎧甲下了馬,她看起來身量中等,既看不出如龍源將軍符嬋那般的精幹,也不像承影將軍衛燕歌一樣高挑,她仿佛就是個很尋常的婦道人家,走在路上讓人可安心問路,若是賣些胡餅蒸肉之類,你也不會覺得她會缺斤短兩。

可就是這般平平無奇年近耳順的女人,她是北疆數萬湛盧部的主將。

此刻,她的身邊有一婦人正穿著一身麻衣,抱著懷中的孩子面色蒼白。

“許娘子你別怕,你要找那姓魏的狗……仇人報仇,總得讓這些將士知道你受過什麽委屈,然後,他們自能用刀劍替你報了仇。”

這些話,來的時候,許娘子已經都聽過了。

深吸一口氣,她的手在孩子的背後攥緊成了拳頭。

“各位壯士,我娘家姓許,夫家姓李,我家郎君李詰家中世代住在絳州曲沃縣,家中小有資財,七年前,絳州劉學政看中我家郎君才學,便許他入州學,可沒想到,當時有一人名蕭礎,嫉妒我家郎君才學,便趁著我家郎君歸鄉成婚之時將他寫的詩文據為己有,待我郎君返回州學,自己所寫詩文都被冠以‘蕭礎’之名,不僅如此,蕭礎還擅改他詩文內容,自稱從前格局太小,改過之後方是大義之言,他又偷又貶,我家郎君如何能忍?便一紙訴狀告到了劉學政處。劉學政剛正不阿,多番查證,驗明了那些詩文都是我郎君所做,將蕭礎趕出了州學。我郎君本以為此事已了,可沒想到,蕭礎離開絳州,就去了延州,後來投奔了彰武節度使,此番彰武節度使造反,他就跟著韓家的人一起打回了絳州。”

許娘子的身子在顫抖。

她低下頭,仿佛想靠看著自己孩子的臉,讓自己的頭腦清明起來。

“我家郎君在州學做助教,那日突然回家,讓我帶著孩子躲起來,他告訴我在叛軍裏看見了蕭礎。”

再次說起這個名字,許娘子的牙關緊咬,似乎恨不能生啖了此人。

“我便帶著孩子躲到了大兄家裏,沒兩日,我便聽說我郎君出事了。”

她擡起頭,臉上已經全是淚水:

“各位郎君,各位壯士,各位英雄,我求求你們,求你們一定要殺了蕭礎,他盜我郎君詩文,就逼著我郎君將他從前寫的詩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再吃進嘴裏,一邊吃一邊說‘謝蕭大人賞賜’,我郎君不肯,他便砍了我郎君手指和腳趾,我郎君是活活疼死的。還有人曾因土地之事與那蕭礎有所紛爭,他就將人殺了放血,說血流過的地方才是那人的……還、還有劉學政,被生生釘死在了絳州州學的大門上。”

說話時,許氏已經泣不成聲,一旁古求勝嘆了口氣:

“我按照許娘子所說去尋了其他受害各家,都已無活口。”

全場默然。

定遠軍將士並非未見血的,此時也覺得驚悚可怖。

那是何等樣的一個惡人,他做錯了事,旁人懲處了他,他竟然就要別人全家性命!

蠻族屠戮百姓窮兇極惡,這人也……也是個惡貫滿盈之徒。

召來一女兵將幾乎癱倒在地的許氏送進府衙中休息,龍十九娘子一屁股坐在了絳州府衙的門口的臺階上,手肘撐在膝蓋上,她看著自己前後左右的將士,這是她從無到有帶出來的隊伍,當年她為了給自己的父兄報仇,拋家棄子,用嫁妝換了十九副鐵甲招徠人馬在朔州做起了殺蠻人的買賣,那時她有今朝沒明日,可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了一軍主帥。

那年她四十七歲。

也沒想過,她龍衣衣叫了這麽多年“龍十九娘子”,連自己真名都快忘了。

“我與你們講過吧?我阿父本也是雲州一馬商,因為不肯為病馬出具保書,蠻族打來的時候有人引了蠻族屠戮了我全家。那時我侄女剛生了兒子,我剛當了姑奶奶……後來我看見我為她打的金簪,給我侄孫的出生禮,都落在了蠻族騎兵手裏……我為報仇離開夫家的時候,我親生的孫兒都九歲了,到如今剛好與你們年齡相當,今日聽了許娘子的事,我就想起了我自己。”

“各位,你們從軍不過數年,元帥一手打下了定遠軍的根基,讓你們一進行伍就知道自己要殺的是蠻人,因為蠻人侵占咱們的土地,殺戮咱們的百姓,讓當父母的失了孩子,讓當孩子的失了家,現在我們得想想,若是,我們的敵人不止是蠻人呢?有旁人,侵占了百姓的土地,殺戮我們的百姓,讓為父母的,為孩子的,為夫妻的,都像許娘子,像那些被那個畜生,隨便扣錢,我就得罵!那蕭礎就是個畜生!說他是畜生我都辱沒了畜生家的門庭!像那些被那個畜生毀了家業、奪了性命的百姓,我們能只看著嗎?”

她說話時大方地擺了擺手,那文書抱著紙筆站在一邊,卻絲毫未動。

見狀,龍十九娘子笑了一下。

“我們都得想想,我們的敵人是誰,他們為什麽成了我們的敵人,就像這姓韓的,我們與他對戰廝殺是因為什麽呢?你們古文將去查過了他們的賬本,絳州周圍村落裏的這些百姓,被人拉了充兵丁的,現在還在陜州戰場上,不僅沒了人,也沒了糧食,絳州百姓連種糧都被搶走了,眼看就要開春,他們這一年裏吃什麽喝什麽?沒人替他們想過,所以我們來了。”

一群年輕的將士們都很安靜。

“開戰之前,我說你們進城得看看,你們看見了什麽?”

劉規小心舉起手:“將軍,我看見百姓都關門閉戶,根本不願意理我們。”

龍十九娘子擡手遙指著劉規:“他們為什麽不願意理你們,用你……的小腦袋好好想想,他們見過你們嗎?他們知道你們嗎?他們只見過上一個騎馬進了絳州城的,就是默許了蕭礎草菅人命的這等……!他們如何不怕?”

劉規悄悄低下了頭。

他好像懂了些東西。

“天下間還有蕭礎這等人,還有韓氏這等人,還有其他草菅人命侵占百姓之人,他們就是定遠軍的敵人!他們是漢人,他們也是敵人!”

長出一口氣,龍十九娘子從石階上站了起來。

“你們還記得吧?我跟你們講過,元帥怎麽用一句話就把我拐回定遠軍的。”

“記得!”

說起元帥,一眾人明顯士氣一振。

“那我在這時候再跟你們說一遍!”

“我被元帥救了,問元帥為什麽非要打下整個北疆,她說……”

這真是聽爛了的故事,劉規跟著自己前後左右的同袍一起大聲說:

“因為風告訴她,遠方還有母親在哭泣。”

龍十九娘子哈哈大笑,她大聲問道:

“蕭礎當不當殺?”

“當殺!”

“我們應不應該南下?”

“應該!”

“我們如何能救了更多人?”

“殺敵!殺敵!殺敵!”

整座絳州城都聽到了將士們的呼嘯。

有緊閉的門扉悄然打開,又很快關上了。

下午,年輕的定遠軍兵士繼續騎馬巡視,又有小孩子偷偷趴在墻上看他。

劉規停下馬,擡頭笑著說:“嘿,小孩兒!我知道你是看我的馬呢,我這馬叫劉烏雲,好看吧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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